《郭根日记》之大学生活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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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郭根日记》之大学生活(上)

　　前言 　　2011年是先父的百年诞辰，我把他少年和青年时期的日记抄录了下来，是为《郭根日记》。 　　《郭根日记》，主要是作者在北京师大附中和青岛大学读书时期写下的，其中附中的日记约有10余万字，大学的日记约有3万字。这本日记，还在寻找出版社出版的过程中，想到《历史学家茶座》是在山东人民出版社办的，而先父早年又是在山东的青岛大学读书的，又因为看到《历史学家茶座》执行主编王学典先生那一句“记录历史比研究历史更重要”的话，于是欣然将《郭根日记》中的青岛大学的部分择出，又择其精要，先刊在此，以为纪念，至于日记内容的时潮记录、读书生活，以及青岛风物与儿女爱情等等，则是20世纪一个“壹零后”的内心独白，保存到今天，也是难得的了。
　　郭根，又名良才，笔名木耳、焦尾琴，山西定襄人，1911年生。早年读书于北京师大附中，热爱文学和写作，思想进步。1931年考入青岛国立山东大学外文系，期间参加了北方左联、反帝大同盟等活动。1935年在绥远一中任教，曾发起组织绥远文艺界抗敌后援会，主编进步文艺刊物《燕然》。1937年抗战爆发后，由塞北而南下，在上海撰写出版了报告文学《烽烟万里》，风行一时。此后他在“孤岛”上海和江西敌后从事进步文化工作，后由岳母即邵飘萍遗孀汤修慧介绍至香港《大公报》工作。1942年香港沦陷后，赴桂林任《大公报》桂林版要闻编辑。1944年桂林失守后，又赴重庆任《大公晚报》编辑，后以编辑方针、言论与主持报馆者发生分歧，被解职。1945年，赴西安任《益世报》总编，抗战胜利后，应邀赴上海任《文汇报》总编，不久又赴北平，任该报驻华北特派员，同时又主编《真理晚报》、《知识与生活》等报刊，并兼任北平《益世报》总编，有代表作《北平三年》。1949年后，相继担任《人民日报》资料室副主任、《文汇报》副总编、山东大学中文系副教授、人民出版社编辑、山西师范学院（后为山西大学）中文系副教授。著有《百年史话》、《云岗散记》、《一代报人邵飘萍》等。
　　
　　1931年9月13日
　　九月六日，这天我早预定为起程的日期，在这留平的几日内，整日整整行装，或尽与海娜（海娜，即邵乃贤，邵飘萍长女――散木注）话别，五天的光阴不觉之间早又过去了！六号那天终于到了，海娜一早即来，为了要纪念我们的分离起见，我们特地跑到南海（北平中南海的南海――散木注）去消闲了半天的光阴。从南海回来后，吃过饭，回家来已是两点，赶忙整理行装，到三点半就离开这一年来的寓所，奔赴车站了。
　　夜九时车抵天津，天色黎明时抵德州，在这一晚的光阴里，不时的想到车站分别的一幕悲剧，想到时不由得要流出泪珠，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要离开北平，为什么离开海娜而独身跑来异地？我把我自己恨透了！车行至济南时刚早晨九点，下了火车茫然不知所之，也不敢去逛大街与名胜，就一直到车站，离开车尚有三时之久，因在自来水旁洗脸，后登车。胶济路与正太路差不多，比平津车是好得多了，在车上躺下休息，并稍进果点，这一天中仅仅吃了一点东西，吃见什么都腻味。这时车中有几个小孩见我睡觉时举着手，他便也睡下举起手来，我的手势怎样动，他亦便怎样动，后来竟直接跑向我这里来了。这小孩这样调戏我，我知道他是调戏我的苹果呵！但我并没给他呀！
　　青岛在夜里第一次看见了！下榻于中华旅社，一夜静眠，第二天起来就去青岛大学。呵！青岛是太美丽了！青岛是建筑在一座山上，马路四处高低蜿蜒，完全是油漆的，一点土味也没有。在青岛找不到一所中国房子，各式各样美丽的洋楼布置在街旁，隐没在青草及树林里，幽雅琴声时时从窗户里传出来，城市里刻刻拂荡着些温凉的海风。路经几条街，街头便是碧绿的大海，海边便是仿效伦敦泰晤士河岸而建筑起来的walking road，路上时有花园及椅子供游人休憩。
　　抵青大后即找到贾性甫君，注册后，搬来行李，即住于第四校舍467号内。青大的宿舍很阔广，一屋八人，房舍好得很，我觉着比清华还好。一切整理好以后，即与海娜写一信，洗澡后即偕性甫等出大街去海滩游玩。呵！海，我今生第一次看见你了！海是太好了！从海湾出来后即去繁盛的街市瞎（逛）一阵。中山路最繁盛，在日本铺子里，很无可奈何地买了一件游泳衣，归来休息片刻，即又去海湾，预备游泳，但结果没有勇气下去，顺着walking road或高或低的乱走一阵。晚间从幽雅的街市上缓缓归来，这来青的第一天便这样过去了！第二天下午就去海滨，跑到大海里去，第一次尝着海中的滋味，在海里固然很有趣了，但从海里出来跑上沙滩，躺着曝阳光时，那滋味更是难以形容得出了！第三天下毛毛雨，偕性甫登大学背后高山，顺着齐河路一直上去，便是german fort，工程太伟大了。在那里可以望见青岛三面环海的形势。下午又去海东，观下层的炮台，这里有五个炮台都很完备，只有一个是被炸毁了！第四天还下小雨，下午去star theater观vorma shemer的“她的愿望”。第五天十二日了，天晴了，早晨起来从窗间射进的阳光太美丽了。早上打了半天篮球，下午又去海滨，举行第二次的海水浴，并看游泳比赛。在沙滩上作长距离的跑步，并与性甫作三级跳。归来时很疲乏，接到海娜的来信。焦等了好几天果然到了，真可太令我高兴了！呵！亲爱的娇娇！晚又与哲夫、宗汉上中山路参观各商店并买了些东西。晚间睡下，觉得腿很痛，连日运动过度了！
　　
　　1931年9月30日
　　在青岛一共住了两周的工夫，只上了一礼拜的课，不幸日军占领沈阳的消息霹雳一声传来了。青岛是日军海军根据地，如果战事要扩大，那日本一定要从此地上岸的，而我校一定会作为兵营的，因之，校中的空气一天比一天地恶化起来，终于在廿一日之晚间两点，突然从被窝里惊起，刚忙收拾行李，同行五人（赵宗汉、林哲夫、张国琛、贾性甫和我）一起坐了汽车，匆忙中离开了仅仅“结婚”两周的青岛，很惨然地到了旅馆。这样支撑了一晚，第二天一早到学校打听了消息，依然不好，于是就决然在十二点乘火车回归北平了！当我坐在火车上时，我是被怎样的一种情绪所支持着呵！我想到我怎样会突然会着海娜，她会怎样惊喜交集，――然而可爱的青岛，仅仅半个月就宣告“离婚”了，这令人多么伤心呵！看看街上的风光，海呵，洋楼呵，群绿的山呵，――这些如何使人能离开呢？呵！青岛！美丽迷人的青岛！一路欢天喜地，四个人（林未走）你说我笑，走了一天，在晚十点抵济南，下榻表裕栈，这地方倒还不错。第二天起来，与性甫去逛趵突泉，趵突泉是济南最著名的名胜，此地为一池泉，中有数个泉柱上升如注，确有意味，岸旁有垂柳，颇逗人雅兴。济南的街道没有太原的好，一离开青岛就觉得处处的城市都罩满了一层灰土，令人恶心！九点又乘车，夜十时抵天津，第三天起来逛了逛天津的大街，可惜中原公司还未开门，不得入览，憾甚！九时又乘车，十二时始抵北平！呵！别了半月的北平又见着了！在旅馆费了半个钟点后，就往京报馆，但可惜乃贤还未回来，令人怏怏。
　　
　　1931年10月3日
　　日子是你越提精奋神的过着，则越觉得它过的长久，如果你每天只是无聊或者混混的过着，则越觉得它过去快，而且无味。在青岛仅仅住了两周，一回到北平却觉得离开这已有一月之久似的，但现在在不知不觉之间，来平已快半月了，多快呵，仅仅是一刹那呵！这几天刻刻是和海娜在一起，海娜说当我在她家住着的时候，她感觉好像已是订了婚似的，如果这句话说得对，那么自从搬来亚洲公寓，我们便是结婚了，真的，我们真个已和结了婚一样似地过着日子了！这几天来，我们常常想着在最近不久，会一同去青岛去，如果去了，那我们就以为是度蜜月去了。呵！我们现在是结婚的预习呵！一旬以来，海娜一下课就来我这儿，甜蜜蜜把时日度过，这样惯了，有一刻离开，便万分觉得苦恼，就像今天吧，本来约好今天同美成三人一同去清华，然而让我等了她们一上午，连个影儿也没有，而连一个屁也不放，真叫人气恨！惯了每天时时在一块，今天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锁在屋里，难堪的心真没法说出呵！
　　昨天父亲来信了，他希望我去蚌埠会他。我更希望我和海娜订婚。他说他收到了乃贤的照片了，母亲很高兴！自然，像乃贤那样可爱的面庞，谁看了也会高兴的呵！
　　等的真令人心焦，谁知她什么时来呢？她今天又没课，跑那（哪）去了？真可恶！
　　
　　1931年10月8日
　　生活是这样的疲倦！每天有几分钟是快乐的、好过的时辰呢？多半是消磨在困乏、无聊、闷烦之中，有时想自杀，一死了之，何必在这恍惚的人世虚度一生？青岛大学来信了，让学生即日返校，和他们磋商的结果，大约在后天我们起程返校。离校以来，不觉之间三周过去了！这三周的光阴过得多么无味呵！浪费、消沉！假若一生都这样消磨了，那才叫冤枉呢！一切都是想着的时候，和未现实的时候是美好的情热的。在青岛时，乃士（邵乃贤的弟弟――散木注）他们给我去的信，多么显得亲热，但是一到重新聚着了，却反而比以前冷淡，我自然不因此挂心，但颇觉得伤心乎！昨晚一提到要走了，海娜就哭起来了。自然设若你深深想下去，离别以后，离别以后的滋味，真使人畏惧非常，那好像是无止期的徒刑一样。她哭了，但我却觉得万分的厌烦，我心头满满的愁闷，半天也消解不了。唉！我感到人生的无味，我不知如何摆布自己？深夜想起自己原来的生活完全是糊里糊涂，无所为而消沉过去了，什么也没长进，长进的只是虚荣心的发达，这原因，毫无疑问的是因为和女人亲热的结果，和你自己的爱人在一块，那你的生活不会有规律有朝气，永远是浪漫消沉，满足在瞬刻的享乐中，把一切应办的事业都忘掉了。唉！我为我自己的堕落叹惜呵！我今天或然想道：我这次离平赴青以后，不再见她通信，一个人不问一切地专攻自己的事业，和恋爱一刀两断，不再受情丝的缠绕，好好地恢复起自己勇敢而有活气的生活，一切要一股朝气，不像这样锁在墓里似的，把青春完全葬送了。我期望着这样生活的实现，但我是否有这样一来的勇气，那我自己又不致自信了，唉，可怜我这陷在泥潭的弱者！
　　
　　1931年11月1日
　　现在是到了青岛三周以后了！大约是十号下午与性甫在犹疑不决中，到了前门车站，也终于车开了，让人留恋难舍的北平也终于分别了！在走的前一天与娜及良俊（娜，即邵乃贤；良俊，作者的老乡和“发小”智良俊，时在北平中国大学读书――散木注）到中央公园照了好几幅可爱的小片，作为我们离别的纪念。那天晚上即与娜一同回她家，他们给我做面吃，小弟弟小妹妹们滚在我怀里，最后他们都走了后，光剩下我和娜，在深夜里喁喁别情――呵！可怕的离别呵！――然而时间到了，我一个人独自从冷落的长街踽踽归三忠祠。第二天上师大会着娜，凄楚地享受这特别的半日的光阴，当一同走到上斜街口时，我让她回去，不必再送我，那时谁也不敢看谁一眼，肚里涌上强烈的泪潮，分手了，我看她急急地离去，自己却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回三忠祠。呵！分离！
　　来了青岛后，不但学校照常上课，即青岛本市亦平安如恒，我们自己也不能不承认是庸人自扰！
　　学校里的功课拉得太多了，到现在还没赶上去，这自然并不是课过多，实则自己太爱玩了。来了青岛的第二天即组织起一个“二名排球队”，预备加入青岛市排球比赛，于是有工夫时便去打球，体格倒发达了，只是功课越拉越多了！来了这里后，前后已经洗过五次海水浴，海里的生活真痛快呵！只是有点冷得不好受罢了！昨天的天气非常好，一周之久不入海，昨天午后入了一次，兴趣真浓厚呵！青岛在上礼拜差不多连着吼了一周的狂风，天气骤然变得冷的好像严冬，把我真吓坏了，好在这几天又好起来了！
　　前两周考英文，我赶了一天一夜还没把那么厚的书本看完，结果竟考了两分，这真是打破世界纪录了！受了这样污辱，我自然非好好地干下去不可，我决不能把英文落于人后的！要不然真太对不起自己与父亲了！
　　今天星期日，太阳照得这样可爱，下午要去电报局球场，与青岛市霸队锡安队作锦标之比赛，我们的队员都早摩拳擦掌，预备把大银盾搬回来，且看我们的运气吧！
　　
　　1931年12月8日
　　自从与六年来长居的北平，这灰色的城，告别以来，在我的生命史上可以算是掀开一页新的篇张（章），我或（忽）然莫明其妙地会跑来青岛，这美丽的所在，开始我的生活了！在暑假中并没有什么计划，只不过想想青岛很美丽，应该去那里至少住一年去，因之就报了名投考青大，自己并没深深想下去这事实是否会实现，或是实现了后又该怎样？不想暑假告终了，自己才知道非去青岛不可了！于是无意之中就决定了我大学的命运了。
　　来了青岛住不了半月，就受时局影响逃归北平住了三周。第二次来了青岛，时间这样迅速，又已七周过去了！自己来青岛的本意，本想好好闭户读书，把英语弄好了，不料这终于是希望罢了！来了青岛后，起先是忙于游览、游泳，过后就活动于球场之中，以后渐陷于相思的苦闷中，整日没精打采地幽灵似地混下去，无聊时打打球，要不然就埋头开始幻想或者忆念，想起过去北平生活的温柔，比起现在孤苦伶仃的单调的生活，怎能不把人的心沉在深深苦闷中？只要脑筋有空闲，就会浮出海娜的影像来，苦苦地想，苦苦地念，整个的灵魂无主了。自己再没有勇气与毅力来支配自己，于是荒唐的生活渐渐摆在面前了。
　　日本攻打锦州与天津被扰的消息传来后，本校也稍微受到一点震撼，同学纷纷议论要罢课，要加紧军训，要赴京请愿，这样终于开大会了。会场上形成两个阶级，一方是教职员，一方是学生。教职员不主张请愿，学生是非去不可，于是决裂了。教职员全体退席，学生却坚持下去，第二天一早要整队出发，不料参加者过少未能成行，这样教职员的冷讥热嘲便自然而然的加在学生身上了。同时学生方面因维持面子起见，决定第二天再行出发，我是根本反对所谓“请愿”的，因为我们去向所谓国民政府请愿，便至少是承认它，承认它是政府，然而我们能承认它是政府吗？我们民众到现在至少应该明白了我们的政府是什么东西了吧！到现在这个时期，帝国主义围攻的时期，只有民众自己觉悟起来，表现出自己的力量，才能度过这个危机，同时在这个时期起到历史上伟大的变化的作用。智识阶级们自然在这个时期是要比谁都要愤慨的，然而他们会什么？也只好瞎嚷嚷，骂骂别人不中用而已。他们在这个伟大的时期很该尽他们的责任，然而他们中间的大多数是不了解自己的责任的，因之他们都变成最无用的东西了！近一月来，平浦路上满是学生的足迹，差不多全国的学生总动员的都跑下南京，见见政府主席，听聆他们的训语，便满意地回去，表现表现他们爱国的热诚，好像只有这样才足以表现出他们爱国的情绪。所以这次事发生以来，我就抱着不过问的态度，然而有时禁不住要骂骂请愿之无聊。最后青大请愿团要出发，我被他们拉着非一同去不可，同时我自己也觉着借此机会去看看首都学生爱国的表现也未始不可，因之也跟着他们出发了！
　　出发以来，经过两天两夜始抵浦口，夜里渡长江而至南京，我第一次看见这伟大的浩浩荡荡的长江！晚宿于火车中，受尽了说不出的苦味！第二天排队至国府门前，鹄候两小时之久，代表始出，未得见主席，只好返至中央军校休息，备受殷勤之招待，这是政府的一种手腕呵！下午五时半，主席接见本校及北平朝阳华北请愿团于礼堂，蒋本人大吹其牛屁，自夸其每战必胜，说只要你们信任政府，最后的胜利终是我们的！末了把广东政府大骂一阵，说陈友仁把东三省卖于日本，并把北大示威团比之于陈友仁，一样是卖国的狗玩意！北大示威团是根本不承认这政府，他们来南京是示威于政府，他们的口号是“打倒卖国政府，打倒军阀，中华民族解放万岁”，自然蒋主席是要义愤填膺，大怒特怒，而谓中国真真倒霉。蒋主席一阵牛屁吹完以后，把请愿的学生们都弄迷醉了，他们一点勇气都没了，他们完全信服主席了，所以他们一致高呼拥护南京国民政府的口号，大为满意而出礼堂。请愿便这样结束。我们的委员们认为圆满而圆满，所以也不征求同学们的议（意）见。当第二天游过中山陵以后，便决定一早就回归青岛，当天下午北大示威团被捕，中央大学与警察冲突，我校的委员们恐青大也要卷入漩涡，害怕得了不得，所以不管同学们怎样辱骂（说至少对这回事应有点表示，而不应急忙逃走），他们还是情愿为主席当一小走卒，第二天在雨地里便把气愤的同学们引出南京而登车回归青岛了！
　　唉！青大学生的领袖们都是这样一群无聊的王八蛋，这次的请愿，因了他们几个人，把青大全体同学的面子都给丧失尽尽了！智识阶级就是这样不中用，请愿团回来以后，便一切完结了，好像国家已经恢复了失地，把这件事已看不到心上了。这次一周的奔波，我很以为无味，现在回来很觉后悔，到南京连名胜都没看看，仅仅看了看秦淮河，令人想起“夜泊秦淮近酒家，商女不知亡国恨，隔江犹唱后庭花”，不禁感慨系之！
　　没有想到青大还有风潮继续发生：校长辞职了，停课一礼拜。后天开始，谁知学校要变得怎样？在青岛再也住不下去了，好在寒假快到了。
　　中国新的紊乱要开始了，新的局面将渐渐展开，这不能不谢谢帝国主义者紧迫之功，与国民党破产之力。好的，中华的民众，终于醒来了！
　　
　　1931年12月10日
　　从南京回青岛，匆匆之间两天又过去了！日子总是这样平凡，同学的面孔也总是那样讨厌，在这里有什么可留恋的呢？说来半年这样长久的时期，也竟匆匆快要过完了，自己每天很少把时间用在书本上，白白辜负了这大好的时光，谁说不后悔呢！因之在最近这些时日，常常往图书馆搜翻小说来解闷，这些时日计共看了以下这些书：
　　《恋爱与牢狱》，日本江口涣原著。这本书描写日本社会主义运动者中的一个人的生活史，写运动者怎样不能把恋爱丢在一边，而把事业与恋爱混缠一起，结果与爱人一同下狱，彻底表现出智识阶级的根性。
　　《旧时代之死》，柔石著。从前没有怎样注意过柔石的作品，但自从他被难后，很想仔细看看他的作品。他是左联的总编辑，文学的天才很高，为革命而牺牲了自己，左联失去这样一员大将，不用说是很大的损失！这本书，还是他以前的作品（1925），描写在这样时代下，挣扎于新旧交替的这时代中的一般青年，他们不满意这时代，在这时代下他们找不出出路。于是绝顶的苦恼便加在他们身上，他们愤恨，他们诅咒，然而他们就（究）竟找不出一条光明的路来。即使心里知道有一条路，然而他们为环境所迫也是不能开步前去，结果只好自杀，为这时代所弃。这一般青年的死，分明是代表了旧的时代之死。在这时代下的青年，他们只会愤怒、颓唐，代表了他们极端忌恨这时代，然而他们终于不会把这时代打倒，不能转变这时代的新方向，所以他们只好自杀，但有了他们这样的牺牲，恰会警醒未死的青年，于是他们认清过去与未来，毅然担起改革这旧社会的使命的担子。所以本书的作者在自杀了的青年的坟上立一石碑，题曰“旧时代之死”。这种青年的时代病在俄国革命以前是蕴（酝）酿了几十年的，在中国恰当五四时代也正演着这时代的命运，但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好呢！
　　《密探》，辛克莱原著。辛克莱大量的著作完全是揭发资本主义的罪恶，在这本书里，他描写一个流氓无产者怎样为资本家的爪牙所利用，而自己也就变成了他们的一个爪牙，来残杀无产者，破坏他们的运动。
　　《初春的风》。日本新写实主义的短篇创作，共五六篇，都是描写斗争中各方面的事迹。
　　《十日谈选》。没有想到这本书却是这样一本惹人肉感的短篇故事，里面以《夜莺》及《魔鬼进地狱》最有趣味！
　　现正看卢那却而斯基的《浮士德与城》。
　　
　　1931年12月20日
　　一九三一年又过去了，每每在这年终岁暮的时候，特别要引起人一种伤感或难堪的心情，岁月是这样很快的过去了，而自己却依然故我！进步的只是烦闷与厌世思想而已！唉！
　　这几天看过的书有：Hugo的《死囚之末日》写得太令人恐怖了！本来死刑是早该废止的，但能吗？在这样的社会之下？
　　罗曼诺夫的《没有樱花》，罗氏在专门写苏俄两性间的问题的，他写人们怎样改变他们性的意识，家庭是永不会存在了，同时夫妇的关系也不会有了，人们完全没有什么束缚了，向新的自由社会前进！“两性”完全解放了，人世间将再不会有性的罪恶！
　　《两种不同的人类》，是新兴文学选集，里面很有几篇好的，但这是去年以前的成绩，自从去年统治阶级惨杀与压迫左翼作家后，新兴文学的命运好像暂时受了很大的打击，但我相信不久就又恢复了的！
　　The Daughter of Revolution是 Reed John的短篇小说集，我现正只看了第一篇，内容很有味，不过外国字与新生字太多，很不易看懂。我拟在寒假时与海娜共同翻一下。
　　New Marer，我们三人定了一份，已来过两期。最近这期我差不多快要看完了，有几首诗和一篇戏剧很可翻译一下。
　　现在我正借出辛克莱的“波士顿”两巨本，不知在寒假以前能否看完。
　　我们组织的日本帝国主义研究会上周开第一次讨论会，讨论“什么是帝国主义？”成绩不很好，从下学期打算出一周刊。
　　这几天因为假期的迫近，于是回北平的问题整天萦绕心头，想到不久就会和海娜会面，心里特别兴奋，因之这几天时时刻刻要想到这个甜蜜的想头，有时使人至于不能忍耐，于是无可奈何就出去看电影，一礼拜中看了三次之多！
　　大考就要开始了，真讨厌！如果在北平就不会有这讨厌的事了！我现在只想着这两礼拜火速过去！！！ （待续）